想起当年住宿舍
文/杜海瑜
“宿舍”这个词,好像土气且有些遥远,也好像专属于上世纪,其实不然,它在一些国有单位依然存在。它是单位提供给工作人员或学生居住的房屋,产权属单位所有。在上世纪,只要参加了工作,便端上了所谓的“铁饭碗”,生老病死均由单位负责。我在参加工作未结婚前的五个年头,共住过五个宿舍。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参加工作到延安色织布厂,它生产的是棉织品劳动布和床单。那时上班是一周六天,每天八小时制,单位三班倒,我所在的漂染车间是长日班,相对比较轻闲一些。厂区为生产区和办公区,距厂区大概二三百米,沿路靠山的二层砖混结构便是生活区,第一层窑洞住着双职工,第二层薄壳为单身职工集体宿舍,我便住在这一层的中间,好像是十三、四号吧。薄壳木门木框玻璃窗,白灰粉墙,湿气侵蚀已显斑驳,时不时有星点泥皮脱落,有时竟然落进茶缸里。这在西北才有的砖混结构薄壳,是那个时代多快好省的产物,二四砖墙,弧形屋顶立砖排列,细石片或磁片楔紧,灰浆灌饱过顶即成。窑洞冬暖夏凉,它却相反,夏热冬凉,冬天全靠火炉取暖,夏日全靠毅力死扛。
我入住时,宿舍已有二人在住。一个是我的师傅徐师,他是复员军人,下班便一身绿,对我照顾有加。另一个是织布车间修机工唐师。唐师不拘言笑,整天穿着劳动布工衣(我们对工作服的统称),若是上中、夜班,下了班,便操起金黄的铜水烟锅,“咕嘟嘟,咕嘟嘟”抽起来,而后才洗漱睡觉。我那时觉得他有些与众不同,对他敬而远之。在我的认知中,抽水烟的人必是七老八十的迟暮老者,且有一定经济基础,或电影上装腔作势的反动派老太爷之流,他睡前洗漱,作为我们这个工矿企业职工而言似乎过于讲究,大家都是早上起床洗漱,他却一日两次,就连受过解放军大熔炉的我的师傅徐师也大多时候一日一洗。
在这个宿舍,我住了一年左右,便因为厂里调我当炊事员而搬离。但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参加工作伊始,初进城门,心甚忐忑,情无安处,这小小的陋室虽然不能安我身心,但那两条木櫈支起“吱呀”作响的木床板,使我劳累的四肢得以舒展,期冀着,并迎接一个个红日的喷薄而出。
徐师是子长市徐家坪人,家族在当地颇有名望,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调回子长供电部门,结束了两地分居。十多年前,他来延安迁移户口匆匆一见后,再无消息。按照年龄推算,现在应该退休已经几年了。
唐师祖籍河南,企业关停后他便携家回了河南发展,据说创办了拥有数十辆货车的大型运输车队,并在某冾炼企业拥有股份。几年前,他回厂办理了退休,设宴与故交叙旧,也邀了我,我有事错过,未能见面。
1988年9月,延安丝绸厂兼并延安色织布厂后,将这些房屋作价出售。2022年,政府旧城改造将其征迁,如今房屋荡然无存,只有原址尚在。
我住的第二个宿舍是厂食堂旁边的石窑洞。它与第一个宿舍相比,环境不同,心境迥异。第一个宿舍虽然较于别的架子床宿舍稍为好些,但出门便是狭窄的楼道,210国道轰隆隆的过往车辆声不绝于耳,尤其让人郁闷的是公共厕所在公路边,且不说旱厕里夏天苍蝇舞蹈,臭蛆竟走,灯泡常常被人偷走,就是距离也与宿舍相距一二百米,白天还好说,晚上就难捱了,只好启用尿盆,但大家好歹是体面的工作人,清晨在光天化日之下端屎倒尿,是极难为情的事。男的便在墙角解决问题,有几个懒惰一点的小伙常常用啤酒瓶完事。女工们在睡前三五结伴拿着手电如厕。而第二个宿舍的厕所在厂区院内,且在办公楼下,与车间分设,电灯明亮,专人打扫,安全,卫生。
窑洞坐东朝西,食堂为临时建筑,简易的木质门窗,清水砖墙,油毡房顶。北墙是窑洞边腿,南临淙淙流淌的延惠渠,东有后门,外有十数平米空地,堆放柴炭。西边与石窑一线,西为前门和付饭菜小窗。窑有七八孔,砌墙围回三孔为食堂所用。第一孔为上海师傅小灶,第二孔为食堂库房,第三孔是管理员老朱的办公室和我的宿舍。这窑洞原是尹家沟村民张姓兄弟的,色织布厂从甘泉清泉沟迁来时,在黄家洼修建窑洞兑换的,窑洞在低洼地里,后墙常年渗水,冬天尚可,有火炉升温烘干,春夏秋不生火炉,则被褥发潮,衣物发霉。
但恁是这样,于我却不啻是身居福地。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夏色泡影,不再忧打呼噜山响,再不虑夜半看书扰人睡眠,天地悠悠,惟我老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这段时间,我重拾旧梦,又开始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又成为文学爱好青年,确切地说,心灵又有了栖息地,理想之火复燃。我伏案苦读,秉烛夜游,夜半窗户的灯光,引起了轮流值班的厂诸领导的关注,于是乎,他们公认“这娃爱学习”。那个时候,领导普遍爱才惜才,厂长透露,准备选送我和另一位女青年到上海纺织学院学习,我为此激动不已,找了一些书本预习,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年底厂里出现亏损,我的愿望成为泡影。这时厂里机关需要新鲜血液,要求字写得好,高中文化程度,共产党员。有人符合条件,以为非他莫属。在开会研究时,一位领导提议,企业要发展,除满足前面三个条件外,还应笔头子好(原话),会写文章,在报纸上发表过作品,宣传企业文化、推广企业产品。于是,他们放眼望去,掐指算来,一致同意将这个馅饼给予了我。
在这一时期,有一件事触及我的灵魂。哥哥此时退伍,在延安二道街与作家曹谷溪夫人合伙开了本地第一家兰州拉面馆,夜晚在尹家沟租房居住,那里房屋狭小,用水困难,便过两天晚上就到我的宿舍来洗白大褂,冬日里炉火虽然熊熊燃烧,但有时水一时半会不能烧热,我等不及,便猛捅炉子,还未燃尽的煤块纷纷坠地。哥哥说:迟捅一会儿,糟蹋东西哩。我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公家的。哥哥严肃地说:公家的东西也是东西。此言槌击我的耳鼓,触及我尘埃的灵魂,深藏心中几十年!爱惜财物的习惯从此深耕心田,直至今日。
这段时间,曹谷溪先生还在《延安通讯》上发表了我的小诗“打场歌”,并赠我,32K本,只有薄薄34页的诗集《第一万零一次希望》。出版社大意,出现了不应该出的纰漏,书名印刷为《第一万零一千次希望》,他只好将“千”字用毛笔抹去。前几日我从书柜中翻出此书,在朋友圈晒出,引得友人纷纷点赞。
俗话说:不吃凉粉腾板凳,由于成为机关工作人员,食堂宿舍自然另易他人,而我搬到办公楼四楼宿舍。这个宿舍颇有档次,暖气采暖,采光好,日照充沛,窗明几净,站在窗前厂区尽收眼底。我有三位舍友,小李与我同年,清涧县城长大,时为技术科科长;小刘神木市高家堡人,长我们一岁,时为生产科调度员, 而小赵则小我一岁,乃洛川县老庙人,亦在技术科。他们皆毕业于咸阳纺织学校,是领导眼中的党国干城、股肱之臣,职工眼里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在这个宿舍居住时期,小李曾当过厂长助理,小刘当过准备车间主任,小赵任过织布车间主任,笔者当过漂染车间主任,我们二十出头,风华正茂,正是思维敏捷,思想活跃之时,亦是大显身手,一展宏图之时,也都有了一点成绩,说话底气十足,走路腰板挺直,度过了我们的高光时代。
也就是在这居住时期,我们遭遇了一生的滑铁卢,1988年9月,市上一纸公文,延安丝绸厂兼并了一墙之隔的延安色织布厂,数年的奋斗、心血可谓付之东流,我们的命运随之改变,丝绸厂无论从规模上,还是从建制上,都比色织布厂高出一头,我们成了无足轻重的人,或者确切地说,成了多余之人。
这时,我们四人年龄最小的小赵率先结婚,在黄家洼亲戚家窑洞居住。厂里將我们与另一个女干部宿舍调整到丝绸厂办公楼四楼西角。我的这第四个宿舍虽然房子不规整,但倒也宽敞,亦有暖气,反正我们走到哪儿也就是一箱一被。这时,原来的厂子改为分厂,我也由车间主任而为工段长,工作性质不变,管理的人员不变。小李依然归并到技术科,但已成普通人员,或者被边缘化。小赵分到织绸车间,名为技术员,实为修机工。倒是小刘得到重用,在生产科参与生产安排诸如此类工作。
不久,厂总务科通知我们调整宿舍,理由是办公楼住人影响工作。这是我,以及小李、小刘,以及数十上百个单身职工在厂里最后的宿舍,情况我在后边交待。新宿舍是生活区半山最高一排的薄壳,二十多间皆是宿舍。我们所居边房,倒是宽敞,足有三十多个平方米,但取暖要打火炉子,三伏天闷热难当,门窗大开,尚汗流浃背。三九天冷冻难耐,房大炉小难驱寒气,若它熄灭,冷如冰窖,紧裹棉被,犹缩作一团,我们戏称“转一圈又回到了解放前”。这时,我们的心情彻底失落到低谷。就前途而言,进步的道路已经坍塌,一片迷茫。本来工作已是如此,聊以自慰的是宿舍尚有不同,觉得单位对我们这些曾经的管理者还是重视的,或者说还给我们留有一点脸面,一点慰籍。现在每天爬上走下台阶到宿舍,听到的是冷言冷语,面对的是冷面冷脸,一件事彻底使我们寒心。
厂武装部组织民兵训练,在厂区大庭广众之下“一二一”练习步伐,小李和我亦在此列,这是真正的乌合之众,皆是各部门可有可无的闲散人员和调皮捣蛋的二溜子。其中有几个曾经是我们的部下,受过我们的处罚,如今我们与他们为伍,自然少不了遭到热讽冷嘲,甚至指桑骂槐。
本来第二毛纺织厂厂长几次诚邀小李加盟,小李不舍故厂,心甚彷徨,至此,再不他顾,决然而去。面对残酷的现实,理想之火幻灭,在母亲的苦口婆心催逼下,我不再囊无一钱守腹作千雷鸣,知道自己不是展翅九万里的鲲鹏,应脚踏实地,亦步亦趋,踏踏实实过日子,做平常事,做平常人。于是乎,1989年国庆节,我也算修成正果,与本厂挡车工的妻子结婚,成为双职工,分到了住房,至此彻底结束了住宿舍的经历。几乎同时,几个月后,风流才子小刘,亦抱得美人归,妻小他五岁,与我同乡,父兄与我亦相识。至此他亦与岗楼似的薄壳告别。在此后的两三年间,工友们陆续结婚成家,搬出了宿舍,而企业也因生产设备老化和国家产业结构政策调整,市政府下文关停。
我所住的第二个宿舍和第三个宿舍,企业1998年关停后一直闲置,2007年厂里为了解决职工再就业和住宅,将其拆除,现已为小区的一部分。第四处亦是办公楼,先是整体出租,第五处分配给职工长期居住,此两处政府进行老城改造,已于2021年拆除,现在正在建设口袋公园。
天地运行,泥沙俱下,我住宿舍之时,恰逢社会变革时期夏色泡影,对于它的记忆,有辛酸,亦有甜蜜,有怅然,亦有美好。时过境迁,每每经过这几处宿舍原址,我总是有一种异样感觉、别样情怀。我没有埋怨命运,想到的是它们曾是我的栖身之所,给我遮风挡雨。我感谢苦难,感谢这一段经历出现在我的人生当中,使我的人生更加纷繁多采。
作者简介:杜海瑜,男,陕西延安人,中共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宝塔区作协副主席。生长在农村,沉浮于城市。爱好读书藏书,亦爱好记录社会变革、世情掌故。出版散文集《岁月从心中走过》,另有散文集《雪花在夏天飞扬》即将付梓。作品散见国内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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