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蓉萍散文集《在菜籽沟醒来》
“在新疆”丛书
刘亮程 主编
作者简介:段蓉萍,米泉人,汉族,好读书,跋山涉水之余有散文小说随笔等在省级杂志报刊发表,出版有散文集《古牧地纪事》《回望乾德》,短篇小说集《玉西布早的春天》《睫毛上的人》等,上海第三届创意写作班学员、毛泽东文学院第四届新疆作家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基层作协负责人培训班学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市作协理事。
在菜籽沟醒来
我从天山北麓东段木垒菜籽沟醒来的时候,天边没有朝霞,只有一堆堆的云。这样的天气我为喜欢摄影的友人捏着一把汗。我看出来了,那云朵朵们赶集似的,密密匝匝,一点也没有想散去的意思。摄影讲究光线,会在理想的时段出现吗?我真的说不好。
世界上说不好的事情多了。比如这次来菜籽沟,我想睡土炕的心愿能否实现,也说不好。我知道沟里农户家里是有炕的。想起炕,不仅是想到热,而且是一串串深藏记忆深处的故事。这故事不光是我有,许多人都有。版本不同而已。
想看看起伏的山丘。刚走入麦地不过十几米,被露水打湿的脚腕提醒我不能再往前了。麦子已发黄,麦秆很脆。若踩到就再直不起腰了。忽然我的脑际想起,曾跟爷爷下麦地时,爷爷看到好端端的麦子被人踩了,拉下脸气恼着说,这些挨刀的,粮食咋就狠心踩呢!
一种愧疚感,让我一步步退出麦地。对同行的友人说,算了,去村里走走。
一切都是有定数的。你遇到谁。谁遇到你。
安静是村庄所具有的一种品质。即便是听到的鸡鸣狗吠,都不是刺耳的,那声音是柔和的。这是安静的另一种呈现。
路边半截干打垒的土墙后,一棵硕大的杏树吸引了我。这杏子当地的发音叫“henzi”。早先在乡下时,我家果园里也有几棵杏树。久违的相见,眼睛发光,欢喜不已。要放在从前,我一定会在树下,用脚在树干上用力跺几脚。挂在枝头的杏子,下雨似的,落在地上。捡起几个在衣襟上蹭蹭,塞进嘴里。酸涩是土杏子的味道。
我探过头,发现更大的惊喜,一簇簇灰条草旁,坐着两位年迈的老夫妻。再看第二眼时,觉得他们极像我的爷爷奶奶。心似乎早就听到他们的召唤,脚迈过那扇低矮的柴门,冲他们走去。
我知道不是去见陌生人,是去拜访谙熟于心的亲人。
凉夜梦深。
从酷热的米东,到凉爽的菜籽沟。与几位文友餐后在漆黑的山路上散步,不知不觉就是两个多小时。我们聊起发生在乡村奇异的事情。比如鬼。比如磷火。比如突然到来的死亡等。我没有像当年那样,吓出一身冷汗。也没有大呼小叫。听者与讲述者一样如黑夜那么平静。回到宿舍,洗漱完毕,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梦是被夏风牵引走的。沿着这条纵横绵延的天山,从木垒菜籽沟出发,翻越无数条沟壑家里种葡萄树好不好有什么讲究吗,到了那个叫柏杨河的村子。爷爷在那里也种过旱田,放过羊。这些散落于天山褶皱中的村子,都是兄弟姊妹。他们经历相似,年龄相仿。
一辆马车,拉着十五岁的奶奶,十七岁的舅爷,从巴里坤到木垒,过咬牙沟,奔向老奇台的过程,曾去这里某条沟的老乡家歇脚。
人涉足过的地方,会留下气息。这种气息很神秘,且持久。它不会随风吹走,更不会随时光流转而消失。它是可以被识别和唤醒的。一切只需要一个恰如其分的时间。
一切真如梦境一般。不是说这里绮丽多彩的景致,是留给人情感深处,你永远都无法抹去的回忆。如我遇到两位老人时,一切都被唤醒。
为什么在那个早晨,我遇到了81岁的刘存德与80岁的苏艳芳两位老人?我想就是夜梦中奶奶曾经的气息给我的指示。
祖上在这里五六辈子人了。刘存德告诉我。如此推算,与爷爷家来新疆的时间大体相当。刘存德兄弟七个。爷爷是独子。同样生活在苦难流离的年月。个人的命运不尽相同。
身居老二的刘存德老人,因家中贫寒,从小过继给舅舅张生其。但并没有因此离开父母。张家刘家在一个大院里,张家在里院,刘家在外院。大小三十几口人。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生活。
人一辈子就跟刮了一场风一样。在回首往事时,刘存德发出如此感叹!当能手拿鞭子时,他成了一名羊倌。几十只到几百只羊是他的伙伴,也是他的主宰。他这个羊倌,当得自在,当得活泼,当得惊心。
山野在一个八九岁男孩子的眼里,一切都是祥和的。在大大小小羊儿们的眼里也是和顺的。低头吃草,抬头看天。天与地。羊与草。自然和谐。
危机往往就在不经意间发生的。
从起伏山峦间行走一个上午后,困顿疲乏中,刘存德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几棵蓬勃的“覆盆子”—树莓。睡在树莓下的他,早已进入梦乡,忘记了羊儿们的安危。
一只灰狼悄无声息地靠近羊群,把其中一只羊的肠子扯出来,半个身子被染成红色的羊,不肯就这么死去,拼命挣扎。其他的羊受了惊吓,四散逃回家时,家里人才知道羊群被狼袭击。不见羊倌的踪迹,着实让家人焦急。几十口人,在山上沟里寻了个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全家人,无望时,他踏着暮色回到家中,被问及发生的事时,他摸着自己光亮的脑门,眨着眼睛,一语不发。真是跟做梦一样。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梦里清晰的事情,醒来或许什么都记不得了。
人在,一切在。
同样出生在菜籽沟,比刘存德小一岁的苏艳芳有记忆时,每次从梦里醒来,想自己父亲,更想吃一顿饱饭。
让孩子吃饱是父亲的责任。家中顶梁柱父亲的去世,母亲改嫁后,该向谁讨那顿饱饭?对一个七八岁的女娃来说,她是混沌的。这样的经历奶奶也曾给我讲述过。从小我也明白了吃饭是个人、家里、天下最要紧的事情。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不仅是一句口号、标语,更是真理。
向亲戚求助是最直接的方式。
苏家两代人嫁入了有磨坊和碾坊的刘存德的舅舅家。当家里几天都揭不开锅时,骑着毛驴到张家门口时,张家老人的脸上是和善的笑容。在抱下苏艳芳后,会打发伙计,从仓库里扛出一麻袋麦子,赶紧磨好,再装入袋子里。吃饱睡醒后的苏艳芳,望着毛驴背上的面袋子,眼里是盈盈的泪花。老人抹干净她眼角的泪珠,把她抱上毛驴,把缰绳放在她稚嫩的手里,嘱咐一句:我的娃,路上慢点,小心别摔着了。
广阔的旱田,足够养活勤劳的人。前提是有健壮的劳力。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让苏艳芳家的日子更为窘迫。
同样是在一个夏日的清晨,苏艳芳醒来后,成家的哥嫂告诉她,她被许配给了张家过继来的儿子刘存德。尚未开花的她,并不清楚,未来的日子里,这个放羊的男娃,与她会有怎样的生活。
如出一辙的命运也落在奶奶的身上。只不过奶奶出嫁时,刚过十五岁。苏艳芳出嫁时十七岁。
苏艳芳身着婆家送来的大红色丝布棉衣,被一辆顶着毡子的马车接走的。如此她成为第三个嫁入张家的女人。根连根,亲套亲。在乡村如此自然延续着。
多年后的某日,刘存德想让苏艳芳的侄女嫁给他的侄子时。苏艳芳气急败坏地说,我把你家的锅给砸了。什么年代了,还打亲戚的主意,村里再没有姑娘了吗?
结婚那天,马车前面坐着穿戴新衣的刘存德。他十八岁,知道这是他人生幸福日子的开始。他,眼窝窝,眉梢梢,嘴角都能洋溢着喜气。
我没有经历那场简朴的婚礼,也没有品尝“四大碗”的乡宴。但人喜怒哀乐的情感体验是相同的。我想,人生最为甜蜜与重要的时刻,他不仅揭开了新媳妇的盖头,也揭开了自己日子的盖头。
苦了一堆肉疙瘩。我这一辈子。摘下蓝头巾的苏艳芳拍打着衣襟对我说。
苏艳芳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与丈夫一起供孩子们一个个上学。又一个个娶媳妇成家。不辞辛苦帮儿子们带一个个的孙子孙女。
什么工程最累!毫无疑问造人的工程最累。不是一个简单生活的问题,而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时间里,所有的财富、精力、情感,柔和着血水、奶水、泪水、汗水,浇筑在自己养育的果实里。甘苦自知。
除了种旱田,老夫妻俩在房前屋后种了杏子树、苹果树、葡萄树。又种农家常吃的各色蔬菜。喂猪养羊。让整个家如那一棵棵树,渐渐结实起来。
得知村里开始唱夜戏时,刘存德带着孩子们都去看。虽然没读一天的书,可他从听书看戏里知道许多事理。《杨家将》《樊梨花征西》《隋唐演义》等。他说,戏文里有书本中没有的事,娃们应该知道。
这一幕,我太熟悉不过。我曾被爷爷架在脖子上,挤在人群中看那吼破天的秦腔。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并不想离开。爷爷看得极为入神,我从他的脸上大致看懂戏的来龙去脉。
糖是甜蜜的诱惑。望着六双眼睛,苏艳芳从篮子里摸出几个鸡蛋,揣在怀里,到村里的门市部换来水果糖,舍不得一人给一个,把糖咬碎,每个孩子分一小块。因大小不一,孩子有噘嘴的,有流泪的。千般不忍,万般无奈。让这个母亲不敢懈怠一分,放下镰刀提起锄头,整日劳作,从未歇息。
你别帮我捋草了,摘几个杏子吃吧。刘存德老人招呼我。
以前还把杏子果子摘下来卖几个钱,如今孩子们都成家了,我们也干不动。杏子熟了,地上就是一片黄摊。苹果熟了,地上一片白摊。没人吃。也卖不了几个钱。
我深有体会,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农产品价格都那么贱!麦子几毛钱一公斤。各种水果也大致这个价。付出半年,乃至几年的辛劳,换来的钱,往往不够一家人过一个富足的冬日。来年春日,又是脚不沾地的忙。因为穷,我逃离了农村,也曾讨厌农村。可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样,出生的地方是无法选择的。你必须认命,自己是土地,是乡村的一部分。逃到哪里都有一股子乡土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如麦子香,果子甜。一切如基因一样,决定着你的相貌,固化你的味觉,控制你的梦魇。
面对黄灿灿的杏子,我只是看看,因胃不好,生冷硬的食物绝少食用,即便看着好吃,也没了食欲。儿时各种果子不洗直接吃,从不会闹肚子。老人们说农村的一切都很干净。包括尘土。这话今天我是相信的。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出色的艺术大师,有心的人,即便目不识丁,也会是一名优秀的匠人。
我笑着问苏艳芳老人,大妈,大伯不会就当了一辈子的羊倌吧?
你别说,他还是个好木匠呢!苏艳芳说。
我惊讶地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刘存德老人。问道:您怎么就会了,没人教您?
脸已经笑成花的刘存德说,三个长两个短该知道的。自己琢磨,先给自己家和邻居、亲戚们做。技艺日渐成熟,名声跟百灵鸟的歌声一样,传出了村子,他便走出去,以一名木匠的身份,行走在一户又一户盖房农家的院子里。直到七十岁才不干了。其实刘存德想继续干。干着不仅能挣钱,人精神也好。只因他给老五儿子盖房,落下半身不遂,腿站不住,才歇息了。说这话时,他有点不舍与无奈。
在不盖房的时候,刘存德就赶着马车、驴车、牛车到北山煤矿,乃至更远的大黄山去拉煤。一趟少则五六天,多则十几天。每次回来,看到炉膛里欢快的火苗,以及散发着热气的热炕,他有种满足。老婆孩子热炕头,最为平常踏实的幸福,是他创造的。他是这个幸福王国里的无冕之王。
热炕是故事的摇篮。
儿时在热炕上听母亲、听奶奶、听二姨等给我讲形形色色的鬼故事,传奇故事等,听到惊悚处,将头蒙在被子里,可还要问一句:咋样了?
在新农村建设中,越来越多的热炕与屈指可数的土墙红瓦消失在轰轰烈烈的建设中。有人欢喜,也有人悲伤。我告别热炕三十年了。似乎是与一位至亲离别了。岁月没有让我忘却记忆,反而加深了我对她的怀念。是,我常在夜里,在夜里的深梦中与她相遇。
深藏于此的菜籽沟是庆幸之处,那个看似光鲜亮丽的触角尚没有延伸到这里,干打垒土墙、土块墙、砖基土坯墙、砖包土坯墙,拔廊房历经风雨依然而立。热炕在苏艳芳这样的老人家里安然静卧。醒目的红柜坦然立在屋内。
一切稳妥安详。
出嫁那天,我把炕收拾整齐。自己洗漱干净,穿戴停当。我哥嫂做一锅热乎乎的揪片子,送我出嫁了。苏艳芳说。
那时候,娃们多,睡了一炕。干活累了,顾不上看谁在谁不在,我只摸一下有几个头,数字对了,我便安心地睡去。她又说。
别人让我把炕拆了,换成新式样的床,我没听他们的话。冬天娃们都回来了,热炕睡着多舒坦。你想想三十多号人,床能睡几个人,一个热炕,一家人都睡下了。她接着说。
别看苏艳芳上了年纪,心里亮堂着,真是难得的明白人。
我坐在炕沿上,端着一碗头天她给我做好而没有来得及吃的扁豆子汤,一只胳膊撑在红柜面上,边吃边想,这哪里是一间热炕,就是一盘颜料,带有温度的颜料。
在一个个深梦中,苏艳芳与刘存德老人,勾勒出他和家人乃至家族的图画,无论是潜意识,还是有意识的,总之他们对生活,对未来是有梦有憧憬有向往的人。
同样,在一次次醒来后家里种葡萄树好不好有什么讲究吗,用双手双脚做画笔,在这无边无际的旱地里,种下五谷。在河边种下甜蜜。在屋舍前后种下希望。
摄影师、画家们把这里视为天堂。他们用相机、画笔创作出了一幅幅摄人心魄的作品。这里便有了艺术家村落的美誉。一间间艺术工作室,如一棵杨树榆树,自由在这里生长。他们的创造是二度创作。以大地为蓝本。
刘存德和苏艳芳以及跟他们一样的农户们依然过着亘古不变的日子。这些艺术家依存在他们的生活环境里。他们是这里的主人。真正的艺术大师是他们,他们是原创者。春日的田野山路上,从先前的二牛抬杠,到今天机械化的播种收获。令世人震撼的旱田美景出自他们之手。出自他们之手的包括这里的一切。
尊重原创,就是尊重这些繁衍生息于此农人的劳动。
26年前的某个清晨,我从深梦中醒来时,我生活的那个村庄消失了,被一座大型市场取代。一个失去土地的农民,就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从此那些祖祖辈辈种田为生的人,成了城市里的孤儿。
在离开菜籽沟的前夜,我梦到苏艳芳带我去了娘娘庙,又去赶药王节,路过铁匠铺时,拿了之前就订制好的两把镰刀和一把菜刀。路上遇到了说书人郭先生,说晚上要讲“穆桂英挂帅”记得来听。而擅长扭秧歌的刘婶子则说,闹社火秧歌队差两三个人,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来凑个场子,无非是让大伙图个热闹。
醒来后,才知道,今天早起早出发去县城。我急慌慌地奔出宿舍直奔那颗挂满杏子的敞院。一定要去给老夫妇们道别。
苏艳芳大妈拉着我的手说,我没有闺女,你就是我闺女,八月里果子就熟了,把娃领上来。
刘德存说,明年五六月里来,沟里的油菜花开了,你就看到真正菜籽沟的漂亮了。照到照片上,好看得很!
在这四天的日子里,我睡去醒来,有三个清晨都与他们在一起。不,还有我的奶奶爷爷,还有我的村子,以及眼前的菜籽沟,以及那些过着慢生活中留下无尽趣味的人和事。
深梦与醒来都如此有趣,何况是在菜籽沟。
文章摘自段蓉萍散文集《在菜籽沟醒来》,由作者提供
(图为木垒万亩旱田,与文不符,只做趣味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