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世纪以来,有关我们家族的传说是这样传过来的:我们大部落的祖宗架得克成家立业后,他的老婆生个不停,可生出来的婴儿死个不断。
有一年,她老人家终于生了个活婴儿,就是我的祖先“吃狗奶的”那个。按哈萨克人的习俗,遭遇这种情况时,要么给婴儿起个不顺耳的名字,譬如:裹脚布巴依、屁股巴依、柴火巴依等等;要么起个祈祷含义的名字,认为这样才能保住婴儿性命。我的祖先生下来以后,在给他起名的问题上,人们商量来商量去拿不定主意,最后一个长者建议,不但要起个不好听的名字,而且要把婴儿过一下母狗腹部下面,这样做的意思是这个婴儿能活下来的同时,他后面会和狗崽一样生出很多很多的孩子。当时,人们按长者的意思照做了,给婴儿起了个“吃狗奶的”()名字。果不其然,从那以后,架得克有了十二个儿子,包括我的祖先“吃狗奶的”。再后来,架得克老人家建了大部落,他的十二个儿子建了分支小部落,我的祖先“吃狗奶的”是长子嘛,虽然他的名字有些刺耳,可在十二个分支小部落中还是挺有面子的。
虽然传说是这样讲的,可没有任何记载,所以,我们只能把这个传说作为依据,对付那些说三道四的家伙。他们歪曲历史真相,诬蔑我们的身世。有的说:“你们的祖先是吃着狗奶长大的,并不是人家说的那样只过了一下母狗腹部底下。”还有的说:“你们部落的人无数,因为天下的狗儿都是你们的近亲……”
连我三岁的外孙女一见到狗儿就说:“外公,你看看,又是你的亲戚……”有一次,我带她在城市的繁华地带玩儿,她说要吃东西,我们走到一家小馆子门口时,蹿出一个卷毛的、白色的哈巴狗,立马站在我面前摇摇尾巴,水汪汪的黑眼睛望着我。看到此景我的外孙女拍手蹦跳着喊:“外公,你的亲戚多么可爱,它一眼就认出你是它的同胞,你给我买一只……”
那么,狗儿就成了我们家族的“祖先”吗?完全不是,虽然我的鼻子像狗的鼻子一样灵敏,虽然我在领导面前像狗一样摇尾讨好、摇尾拍马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虽然部落的名字不顺耳,可令我自豪的是,我的祖先是十二个小部落的长子,是架得克老人家的大老婆生的,像是皇后生出来的皇长子啊!
原先的哈萨克族是纯粹的游牧民族,新中国成立以后才慢慢地定居下来,他们的生产方式离不开狗儿,因为狗儿们保护他们的牛羊,他们不管条件允不允许,家家户户都要养狗,而且不止一只。可怜的狗儿们为护着他们的牲畜,与自己的近亲同类狼儿们生死搏斗,有的还牺牲自己“宝贵”性命毡房和蒙古包有什么区别,而赢得了敬重……不过,狗儿在哈萨克人心目中的地位很低下,还不如骏马,他们认为骏马是男子汉的翅膀。骏马死了,他们会把骏马的头颅放在悬崖峭壁上,这样做等于厚葬。但再好的狗儿死了,不管它在活着的时候为他们付出了多少代价、在保护主人和牲畜过程中被狼咬死了或咬死了狼,也得不到这样的待遇。他们还常说:“好狗不见尸。”这句话充分说明他们对狗儿的态度。可怜的狗儿们活着时候,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们的羊群,而死了之后,他们还不愿看到它们的尸体,这实在不公平,实在不人道,这样做和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的同族为什么对我的“祖先”这样的不公平。更不用说他们,连我们“吃狗奶部落”的人们也是和他们一样的看法,对自己的“祖先”扯着“好狗不见尸”的看法,真不可思议,不肖子孙!
虽然我是“吃狗奶的”后代,但对狗儿也不太感冒,虽然我的耳朵和鼻子与狗类的耳朵和鼻子比没那么敏感,但感应程度比一般人的好几倍。平时,我能感觉到一般人绝对感觉不了的气味,也能听到一般人不一定听到的声音。这点我以下面的两件事来证明:
第一件事,是我在山东的临淄区挂职的时候发生的。有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的鼻子突然闻到了被割掉的青草气味,我像狗一样伸着下巴颏儿,把鼻子对准敞开的窗户闻了又闻就说:“这个区城的某个地方开始打草了。”当时,我的同事们不信我的话。到了下午,我为了证明自己鼻子的敏感程度,带着他们在区城里转着圈儿找了半天,终于见到打过草的地方。果不其然,因进城的绿化地带的草长高了,已经开始用机械打了。我的同事们到了跟前才感觉到被割的青草香味。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当兵回来放牧的那年的秋季。那天,我和合伙放羊的伙伴们一起在伙斯里(简易毡房,蒙古包哈萨克人叫作毡房)准备吃肉,肉已经下锅了,我的耳朵愣了片刻,就听到了玻璃瓶相撞的“叮当”声,声音很脆弱。我说:“等一会儿吧,有人马上送酒来。”他们不信,也不理会我的话,我们就开始吃手抓肉。肉快吃完了,他们才听到马蹄的“嗒嗒”声和玻璃瓶子轻轻相撞发出的“叮当”声,在座的人目瞪口呆,惊讶的眼神望着我……
我一直在想,我的这种特点是不是“返祖”现象呢?但后来我的鼻子出现偶尔不通气的毛病,就去医院看病,医生检查完了对我说:“你的鼻子轻度鼻炎,对草类等植物特别敏感,和你的祖先‘吃狗奶的’没有任何关联。”但他也说不清我耳朵的敏感原因,就说:“一般万分之一的人会有这样的现象。”我认为这个医生也是个傻瓜,这样的诊断能让我心服口服吗?等于一半儿的问题没有解决嘛!
虽然心里对“祖先”抱着几分敬意,但我这一辈子杀死了很多“同胞”。
那时候,我在喀尔交乡工作。冬天大雪封山的期间,高山区的牧民反映有一群狼时不时攻击他们的牛羊。书记乡长商量后决定,派我和武装干事去消灭那些黑心的家伙。
我们骑着马往高山区走着,正好路过一个山口处的冬窝子前面。突然间,冬窝子的房前房后蹿出一群狗,直向我们冲刺过来。平时,骑着马的人遇到这种情况是不会恐慌的,因为牧区的狗一看到陌生人就像看到敌人一样冲上来,但它们一般围着骑马的人狂吠转圈儿,骑马的人走远了,它们就显出很得意的样子,昂着头停下来,这样做的意思就是把陌生人给吓跑了,它们看到陌生的牲畜也会这样做。可这次情况大不一样,一只白头黄狗冲过来毫不客气地咬了我的马腿一口。乡里的领导骑的都是好马,有的脾气还很烈,我骑的马也是。我的马瞬间跳了几下,然后猛地弹伸后腿踢了过去,那个白头黄狗尖叫一声连翻了几滚,然后又站了起来摇了一下头,就是不肯认输,继续冲。我的马受了惊吓,认输了,一纵身跳起来就跑,跳得很高,差点儿把我甩下去。我好不容易才勒住缰绳并跳下马立定,马立直双耳颤着身响着鼻转圈儿。那个白头黄狗看到我下马了,就后腿间夹着尾巴双眼盯着我也停下了。
这时,武装干事在马上挥舞鞭子,便吓唬着其他的狗向我跑来。白头黄狗偶尔吠叫几声盯着我站着不动。刹那,我突然想起童年时代咬伤我的那个黄狗:那天我跟妈妈到另一个山沟里的牧羊人家串门,大人们在石头房子里聊天,我和那家的孩子在露天羊圈里玩耍,一只小黄狗也在跟着我们跑来跑去。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那个小黄狗扑过来咬住了我的腿肚子,还不肯放嘴毡房和蒙古包有什么区别,不知为啥,那家的孩子不但不救我,还哈哈大笑看热闹。我边尖叫着,边拿起一块小石头砸着狗头……那狗的四个尖牙留下的痕迹还在我的腿肚子上非常显眼。那时候,牧区被狗咬伤的人不打狂犬病疫苗,伤口上抹些炉灰就完事了。
我心底冒出了报仇的火焰,呛在喉咙里,就到武装干事跟前大声喊:“枪,把枪给我!”武装干事没下马,把挎在肩上的半自动扔给了我。我接过抢站稳脚,拉了一下枪栓,子弹上膛,就慢慢地举起枪,瞄准了黄狗的头……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