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不爱看新戏,包括新编戏和新人演的传统戏,它们不约而同地都有个毛病——没戏味儿。这倒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了。于是就看老戏。

风行于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有一出《相思奈何天》,我蛮喜欢,但一直没视频,只硕果仅存地留有俞建华老师在该戏中的两段王派唱腔。前两年万能的网友挖掘出录像,上传网络,乃惠馈王迷的一桩好事。四十年前的舞台实况,清晰度虽有限,然并不妨碍我对它的欣赏。

“相思”是越剧母题之一,“奈何”意为“怎么办”。如果文雅些,将戏名翻译过来,则为:思君若此,汝之奈何,苍天见怜。记得李商隐有一句诗与该剧名相似:白日相思可奈何。

遇上“奈何”两字,大抵不会是喜剧。不过网上有戏中男主汤良臣和女主杨秀英洞房红烛、丝萝相依的海报,红彤彤的洞房,既喜庆又漂亮。这戏原有一悲一喜两个结局。网上看到的这版是悲剧。从情感逻辑上讲,悲剧更为通顺,而从情感喜好上讲,喜剧更受欢迎——我们总是希冀好人平安且幸福,这不是庶民固执的肤浅,而是人性美好的渴求。

《相思奈何天》是戏曲故事常见的“双生双旦”结构。情节亦是双线交互延展。人物间存在鲜明的镜像比照。这种比照既包含了汤良臣痴情和张如玉无情的异质对比,也囊括有汤良臣和杨秀英真情不渝的同质映衬。用现代视角来看,这出戏似告诉人们: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会有多惨。但真正深入分析剧情,没那么简单。如果说张如玉代表的是一个有道德瑕疵,对情感不忠的反派,那么戏中的正面人物汤良臣和杨正清,也都有自身难以撇除的性格问题。

《相思奈何天》洞房

徐礼明——汤良臣 俞建华——杨秀英

话说姑苏书生汤良臣,在杭城搭救了从兰溪赴京赶考,路遇强梁的杨正清,因雪中送炭,两人义结金兰。汤良臣被相府千金张如玉看中,二人草率地私定终身。半年后,汤父催儿速速归家完婚。

这位等待完婚的新娘不是他人,正是杨正清之妹杨秀英。杨正清脱难后,蟾宫折桂。一朝袍笏在身,便想着报答曩日搭救之恩。他的报恩思路清奇:把妹妹杨秀英嫁给恩人汤良臣。

结果在洞房里,杨秀英遭遇汤良臣的冷言冷语。直到得知新娘乃义兄之妹,汤良臣才稍微恢复些许礼貌。他依然惦记着张如玉,竟抛家弃妻,连夜出走。

哪曾想,那一边,张如玉奉己回到京城,见异思迁,已与新科状元杨正清成亲。汤良臣和汤兴主仆二人寻访张如玉不遇,直接来到相府。侯门深似海,汤又途中染恙。汤兴去相府送信,张如玉怕私情败露,害死汤兴,又带着毒药,赶到破庙,企图致人于死地,以永绝后患。

此时,千里寻夫的杨秀英恰好赶至京都,和兄长杨正清一起打探到汤良臣正扶病落魄于古庙之中……

汤良臣是处于悲剧中心的角色。首先,他身为黉门中人,又颇有侠义之风。但同时,他又是个识人不明阳春白雪什么生肖,辨事不清,因太过重视自我情感,易走极端的人。正因这样的脾性,他才会在张如玉花言巧语下,重蹈覆辙,一错再错,甚至在汤兴被害的真相面前,他还不愿从自欺欺人的情感迷梦中醒悟。无可置疑,他对张如玉的感情是深挚的。可你视她为珠玉,她弃你若草芥,人和人之间有时就是如此:真心难换真情!

再说杨正清。我并不怀疑他确实认定汤良臣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才将妹妹许配对方的。殊不知,这种独断完全忽略了人家早就心有所属的可能。他是个自以为安排周全的哥哥,也是个过度自信的读书人。他对世情的诡谲和人性的复杂缺乏了解,才将无辜的妹妹推向婚姻悲剧。纵然是“好心办坏事”,可到底难辞其咎。

最喜欢的是俞建华老师饰演的杨秀英。该人物的设定比较单纯,是那种传统社会价值评判体系中非常温柔贤良的妻子。一旦嫁过去,便谨记要孝敬公婆,尊敬丈夫,在夫家若遇委屈,能忍则忍——这个“忍”字,是他哥反复叮嘱了的。杨秀英的婚姻从开始就带有从他哥哥意愿出发的偿还性。杨正清知恩图报,乐意嫁妹,本身没错。但他无形中就是把妹妹当成了报恩工具,将之物化了,完全无视杨秀英的自主意识。

俞老师那年才二十刚出头,扮相秀美,唱腔端正,韵味袅袅。在该戏中阳春白雪什么生肖,她戏份不算多,但仍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凭借流传下来的“洞房风波”和“古庙重逢”中的两段唱,就能窥见雏凤新声之妙。

先说“洞房”一折。在当时父母之命、长兄如父的桎梏下,杨秀英不可能自选良人。且她相信哥哥的眼光,便同意了这桩婚事。洞房情景实看得人咬牙切齿,仅看到前半部分,我心里就忍不住腹诽:汤良臣什么破毛病?十二生肖属刺猬的吗?新娘柔语细言,句句在理。叫你“官人”叫错了?他居然怼道:“官人官人,谁是你的官人?”你不是新郎,跑这儿坐着干嘛?等发工资吗?有本事,一开始就告诉你爹自己在外私定终身了呀!在杭州和张家小姐盘亘半年之久,完全有时间写信告诉父亲自己的婚姻打算。可你没说。被迫成婚,实属无奈,但作为读书明理之人,应该知道杨秀英没有任何过错,为何拿对方当出气筒?

不过没关系,在越剧里,得罪王派的徐派,最后都有一场“是我错”的唱段在等着你。

那么杨秀英是从一开始就爱汤良臣吗?我没看出来。从任何角度看,这场婚姻都属包办。饰演汤良臣的徐礼明老师是相当不错的徐派小生,不仅唱腔酷似晚年的徐老,扮相也有着“陌上人如玉”的俊雅。然而杨秀英并非颜控,她是遵从兄长意愿出嫁,但在新郎官对话几句后,发现这个人根本不可理喻,然后抱怨:“怨声哥哥杨正清……”

这是连他哥的大名都叫出来了。古时候,晚辈叫长辈全名是大不敬,可见是真生气了。汤良臣尤为奇葩的是,在知道新娘身份后,居然说“咱们兄妹相称”吧——人家是来结婚的,这货是来拜把子的!

全剧中最喜欢的一折是“古庙重逢”。这折好在对手戏,好在情感交流,好在有丰沛的感染力,演员的唱腔、表演均具可圈可点之处。汤良臣此次见秀英,欲语泪先流。杨秀英春水化冰的情感让临死之前的他真心表达出对妻子的无限愧疚。可他已经没有机会为曾经的辜负和错待自赎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段的徐派唱腔哀哀切切。汤良臣有一堆身后事要托付秀英,毕竟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我想,换一般女子,多少会有怨言的吧。可杨秀英是原谅和心疼,她觉得当初汤良臣离家是“一片挚诚泣鬼神”。我听到这句唱时,既震撼又诧异,原来她竟是这样理解丈夫的。这善良大大超乎我的想象:你忘记在洞房中所受的委屈了吗?忘记新婚当日他就欲备轿将你送回娘家吗?忘记你一介女流“风餐露露千里行”来京都找他的坎坷和辛酸么?汤良臣爱另一个女子并没错,可难道你就应该被嫌弃,被伤害吗?只能说“古庙重逢”一折的徐、王唱腔都太好了,有足够的情感力量让我抛弃理性批判,被这对苦命夫妻的互诉衷肠而打动。越剧长于抒情,但也要靠好演员演绎。尤其听到俞建华老师那句“求你将我娘子唤,以安慰秀英破碎心”。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汤良臣,你小子何德何能啊!

《相思奈何天》海报

徐礼明——汤良臣俞建华——杨秀英

《相思奈何天》就剧本而言,有基本套路,有常见悲欢,可以在结尾弥漫一种天长地久的悲凉感。可就观众的情感需求而言,不想看到玉石俱焚,就是要看大团圆。一个不怎么看戏的前辈曾“笑话”我:你们这些戏迷对结局喜剧性的追求已经完全脱离理智了。你不觉得有些团圆结尾根本就是乌托邦式的幻想吗?我说人艰不拆啊,别这么直言不讳好不好,您这样说的话,我们这种一心求圆满的观众会接受不了的。其实也可以反过来看么:一个入戏很深的观众,绝对是个浪漫主义者,这种浪漫主义不需要现实中的理性来掺一脚。

即便在今天看来,《相似奈何天》仍是一出很优秀的越剧。科技会进步,制度会改良,人性、情感的复杂从古至今却无甚大的差异,它没想象的那么好,但也没想象的那么坏。相信很多观众在看过悲剧结局后,会有遗憾,但会选择原谅,原谅这个凄苦的故事,也原谅那个女主。汤良臣劝阻杨正清把张放了,她以自刎谢罪,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戏中,杨正清的尹派,汤良臣的徐派都不错。王派段落,我偏爱“洞房”那段“更漏声声夜深沉”。这段属于内心独白,从“新房之中冷如冰”便唱出了幽静环境中,人物内心的主观孤寂感。还有“相逢”时,那句让我惊艳的老调:“为妻声声呼官人,你为何默默不应声啊?”声情并茂,令人百听不厌。这句唱腔难么?也不尽然,但要唱到这种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程度,难上加难。俞老师最令我钦佩的是,在原创戏中,她的“王派”唱腔辨识度也非常鲜明。这一点,绝大多数王老师的学生都做不到。有观众将之归结于俞老师的嗓音接近王老师。我个人以为,关键还在韵味的掌握和体现。

戏曲传承,为什么有的传人能唱得韵味醇酽,有的则寡淡若水,其中有玄学?

很多人觉得听西洋音乐有一定门槛,能欣赏到其间精髓就很厉害,很有格调,很高端,什么瓦格纳啊,李斯特啊、威尔第、门德尔松啊,要首先了解巴洛克、古典主义、浪漫主义……音乐史的学问一大堆。而欣赏越剧,听尹桂芳,听徐玉兰,听王文娟,就好像不需要这些基础知识。所谓“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岂可相提并论。我是最讨厌此类论调的。也不喜那种居高临下,用俯视心态去看越剧的观众。说实话,即便号称懂西洋古典音乐的越剧观众,你问他肖邦和李斯特的钢琴曲为何差异那么大?音乐大师们为何每创作到第九交响曲就要绕道而行?甚至什么是卡农,什么是赋格这些基本的知识?他们也未必真能答上来。所以不要装,没意思。越剧很亲民,越剧很动人,越剧很美妙,好的越剧是精深的艺术,同样也非常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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