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9:19 跟你讲“她”的故事
图片原创 作者桑小贝
我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今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没等她。
我心里很委屈,一边踢着石头子一边往家走。
夏末秋初的天气,村路边上的庄稼快熟了,一股股热浪随着风打在脸上,让人更加烦躁。
刘晴因为我和秦川关系好,下午故意因为点小事找我麻烦,更是当着同学们的面,大声讽刺说:“谁有你余夏夏牛呀,我们都知道,上周来学校捐图书的那个大款是你妈的老相好,要不是你爸霸占了你妈,你现在也是城里人。你这么讨人喜欢,大概真是随根儿了。”
到了家,我爸正在院子的葡萄树下收拾渔网。
电扇被他挪到院子里吹着嗡嗡响。
看到我回来了,他望望我后面,问:“今天回来得早,你妈呢,咋就你自己?”
“我放学没等她,学校好像有会。”我把书包扔在茶几上。
他松了口气,拿起旁边地上的大茶缸子,滋喽喝了一口。
我隔着绿色的纱网门,看出了异样。跑出来还没拿茶缸子就闻到了好大的酒味。
我说:“你又猫着喝酒,等下我妈回来,看不说你。”
不由分说,我把酒泼在了院子里的水管池子里。
“哎,你这丫头。”
他回过神来,只看到了丢在他手上空空的缸子。
“你不说,你妈发现不了,饭我做好了。今晚退大潮,她回来前我就去海边了。等我半夜回来她早睡着了,咋知道?”
“那也不行,我妈说了,不让你喝酒。”我横了他一眼,“去海边更不能喝。也是我妈说的。”
他摇摇头,把渔网搭在小皮卡上,又转身去拿水桶。
“闺女不让喝就不喝。你妈要是回来晚,你记得把饭菜放回蒸锅里热着,她胃不好,吃凉了不行。”
妈妈回来的时候快七点了,从帆布兜子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学生作业放在桌子上。
我把饭菜都摆在茶几上,看着她洗手,陪着她吃饭。
“你爸又偷着喝酒了?”
“你咋知道?”
“他藏的酒少了。”妈妈比划着,“上次看这么多,刚看,变这么点了。”
“我爸算计得可好呢,还说你绝对不知道,可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妈妈说:“你们初中部也要开兴趣班了,你喜欢也可以报一下。”
我看着她。还不到四十岁,眼角有了细细的小纹路。
她很漂亮,眉毛弯弯的,眼睛很有神,鼻梁小巧。
最好看的是她的嘴,上嘴唇唇峰明显,唇珠两侧向下而唇角向上,即使抿着嘴巴,都让人觉得她在微笑。
她一直留着长发,平时盘起来。
因为待人随和,无论学校里的同事还是她教的学生,以及邻居都很喜欢她。
相比之下,爸爸简直没有亮点,又高又壮,皮肤黑黝黝的,说话粗声大气……
“你盯着我看什么,都入神了。”她轻轻拍了我一下。
“妈,上周捐书的那个王志国叔叔,您认识吗?我那天放学的时候,看到您和他在一起说话来着。”
“他是咱村人,我们是同学。后来他考上大学,他父母陪他进城了。”她淡淡地说。
“妈,他长得真帅,一点不像大老板,文质彬彬的,说的普通话也好听。”
她笑了下:“第一印象很重要,可是这不是认识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我写完作业,妈妈还在桌边批作业。
我想了想,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
妈妈看了我一眼:“有心事?”
“妈,你和爸爸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嫁给他?”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就是想知道。”
“那妈妈也想问问你,那个秦川和你,怎么回事?”
秦川怎么了?他成绩好,人长得也帅气,家里条件也不错,我和他做朋友有什么不对。
我心里不耐烦地想,嘴里却不想多说,嘟囔站起来:“我俩怎么了,您不愿意说拉倒。我去睡了。“
我和秦川被逮住,是个意外。
周三小姨打电话来的时候说,新上映的电影不错,经典的世界灾难片,让我有时间了去县城电影院看看。
彼时小姨大学毕业已经在省城安家,是我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
我便约了秦川,周六一起去看。
和家里自然说是和女同学一起的。
恰巧爸爸那天去县城卖鱼,想着我和朋友可以坐他的车回去,结果正撞见牵着手走出电影院的我和他。
我是被硬拽上的车,一路上爸爸都黑着脸。
我也生气,一脸的无所畏惧。
爸爸关上院门才开始爆发,声音响得三条街都能听的见:“你才十六岁,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么,我让你读书,是为了让你谈恋爱的?”
我甩上屋门,把自己关在里面。
爸爸恶狠狠地用脚踢门,嘴里喊着:“你说说,你俩发展到什么阶段了,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他家里,看我不废了他……”
我终于忍不住冲出来:“你想我俩发展到哪一步?我们就是一起看了个电影,一起聊聊天,我们干净得很!我们不像你对妈妈!全世界都知道,是你强迫的我妈妈!”
他的手举得高高的,我和他一样瞪圆眼睛,互相对视。
最后他还是放下了手,沙哑着嗓子对我说:“我和你妈妈……这怎么能一样。”
他眼圈发红。
我有瞬间的后悔,嘴唇咬得生疼。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妈妈回来的时候,第一次用冰冷的语气对我说话:“你必须先和你爸道歉。”
我沉默着不说话。
妈妈又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你爸,还有王志国叔叔的故事么?你现在长大了,我可以给你讲。”
外婆去世得早,妈妈和小姨是外公一手拉扯大的。
外公在村里的采石场上班,那年因为炸药位置没有埋对,发生了意外事故,造成了三死十二伤。
外公是最不幸的一个,他死了,那年妈妈17岁,小姨12岁。
外公只有一个兄长,出殡的时候,因为外公只有女儿,不得不依仗兄长家的儿子摔瓦起灵。
丧事都处理完后,两家合成了一家。
妈妈和小姨跟着大伯和伯母一起生活,外公的赔偿款也由大伯保管。
都说血浓于水,可是亲情有时候在金钱的诱惑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妈妈那时已临近高三,伯母却以女人早晚要嫁人为理由,想让她放弃学业。
小姨在家里更是如小佣人一般被呼来唤去,看尽眼色,小小年级饭桌上连口肉都不敢去夹。
妈妈几次想另立门户,要回自己的土地和钱。
大伯说土地都在一张土地证上,又说外公的赔偿款不能动,以后还有说法。
村里的人都惧怕大伯家的势力,无人肯为妈妈出头。
村长也只是轻声说:“再等几年,等你们长大再说。”
妈妈那时在学校里与王志国关系最好。
他成绩好,人长得帅,父母在村里收海货,家里条件是数得上的。
他时常偷偷拿钱出来资助妈妈和小姨,妈妈心存感激。
他们约定好,考上大学,离开这里,两人可以半工半读共同抚养小姨。
那年他考得极好,她因为家里的一系列变故只考上了本地一所师专。
伯母更是因为她的成绩,笑着讽刺说:“若中个状元,我也肯供你读书的,这个成绩,读出来怕也找不到工作。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地想想生计吧。”
他安慰她,说会说服父母,供她读完大学。
他母亲叫她过去,话说得直接:“我可以供你读大学,有两个条件,第一你和志国先订婚,毕业就结婚。第二,你必须和你伯父一家断绝来往,包括你妹妹。他家的人品全村人有目共睹,我们惹不起,但躲得起。”
妈妈未开口,王志国先说:“她妹妹可以接来家里,我们家不过再多口人吃饭而已。”
他母亲冷着脸说:“你不要说话!哪里来的那么便宜,娶个媳妇,还要再养个活人?何况这哪是一口饭的问题。把她们姐妹都接过来,别人会觉得咱们图人家什么。”
他梗着脖子说:“我不图什么。”
他母亲声音放大:“你不图,不代表人家不想。这就是我们家的条件,若同意,咱们按部就班,若不同意,你们从此各奔前程!”
妈妈从他家出来时下了大雨,王志国想追出来,但被母亲拦住了,终是没跟出来。
她回到大伯家的院子,看到妹妹在屋檐下洗衣服,冲上去说:“下雨天洗什么衣服。”
妹妹朝屋里使使眼色,嘴里说:“没事的姐,洗干净了女人有唇珠代表什么,天晴了晒上,干得快。”
妈妈奔回自己的家里,东西已经被大伯和伯母用各种借口搬走。
家徒四壁,唯一保留的只有门口篱笆架上那几架扁豆。
她蹲在雨里,终于放声大哭。
爸爸和妈妈家是邻居,他比妈妈大三岁。
忘了是从哪年起,爸爸爱上了吃妈妈家的扁豆叶,蒸的发面饼上抹上自己家炸的鱼干酱,上面铺上厚厚的扁豆叶卷起来,是世间最好的美味。
爸爸从不白吃,有时提条自己抓的鱼,或是半碗自己家炖的菜,总硬塞到妈妈或小姨手上。
她们不要,他便瞪眼:“是怕我再摘你家的扁豆叶对不?”
那天妈妈蹲在雨里哭,爸爸就站在扁豆旁。
雨淋湿了她,也淋湿了他。
后来他走过来,把她拉回屋里。
她哽咽了半天,终于对他说:“哥,人活着,咋这样难?”
爸爸从小便是村里的混世魔王,打架斗殴,逞强好胜,从没怂过。
看到这样的她,却不知道说点啥。
最后说:“你别怕,啥事有我呢。”
她那天说了很多,他只是听着。
她每说自己一个难处,他都拍着胸脯在旁边说:“别怕。”
别怕,安心去上学,别怕,妹妹我帮你照顾;
别怕,你不想答应他们家就别答应,学费我给你出;
别怕,地我帮你要,赔偿款我帮你打官司……
妈妈问:“你咋对我这么好?”
他摸摸脑袋笑笑:“咱们父母都是邻居,从小一起看到大,我像你亲哥,你俩就是我亲妹,这有啥。”
那天下雨他们在一起聊天不知道被谁看到,添油加醋地传了起来。
一时间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大伯母更是明嘲暗讽。
王志国没再来找妈妈,妈妈伤了自尊,也没有去问。
后来听说,他们家把门锁了,一家人要到他读大学的城市去生活。
走的那天,她躲在土墙后偷着张望。
王家人缘不错,很多乡亲都来送。
有人问:“东西都不带么?”
他母亲笑笑说:“到了都换新的,大城市什么没有,带着钱就够了。”
她看着他的身影高大挺拔,他一直没回头。
她想哪怕他回头看一眼,她一定追上去,让他看到她,可是他没有。
妈妈的学费,是爸爸拿着刀去大伯家威胁,才拿到的。
妈妈说,爸爸虎得很,拿着刀戳在桌子上,说要么一次性把四年学费都拿出来,要么大家都别消停。
大伯母问:“你俩啥关系,你帮她出头,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想想,她现在和你一起目的是啥,等她学成出来,你更入不了她的眼。”
爸爸只说一句:“我就看上她了,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后来恶人怕恶人,妈妈真的拿到了学费生活费。
爸爸对小姨说:“你愿意和他们住,就住,不愿意就过来跟我妈过,他家饭你愿意吃就吃,吃得不痛快就到哥家里来,总有你一口饭吃。”
后来呢?
后来爸爸和妈妈说,他说什么看上妈妈,是想让他们家心里有畏惧,做事不要太绝。
他没非分之想,让妈妈别有心理负担。
之后爸爸开始打渔,卖鱼,倒腾海产品。
他说靠海吃海,他想明白了,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再后来,相处得久了,妈妈发现爸爸心思很细腻。
每次她回来,他都把一沓钱塞进她兜里,粗声粗气地说:“换件衣裳,别让同学说你小地方来的,笑话。吃饭也别太节省,看你瘦的。”
小姨生病,他好生照顾,还叮嘱小姨:“别跟你姐说,她离得远,回不来着急,请假回来又耽误课。”
外公外婆的忌日,他都帮着去坟上看看,一定会打电话告诉妈妈别惦记,把学上好了,就是最好。
真正让妈妈下定决心嫁给爸爸还是毕业那年。
妈妈打电话说毕业在即,虽然拿到了教师资格证,可是留在这里的竞争压力太大,一点头绪也没有。
爸爸听出妈妈声音里的疲惫,第二天就坐车去找她。
七月已经热了起来,他却不合时宜的穿了件西服。
到了宾馆才知道,原来他把自己积攒的三万块钱存在卡里,缝进了西服内口袋里。
她拆上面的针线时,他就在旁边挠头:“我说拿包拎着,用着也方便。我娘非说存卡里安全。大城市小偷多,我娘缝的。”
“大娘知道里边是多少钱,知道这是你全部的家当么?”她问。
“不知道。也不是全部积蓄,我给小妹留了5000,给我娘留了8000,再说我还能挣。”
她看着他,忽然说:“我要用这三万块钱把关系跑下来了,我可就真在这扎根了,不回去了。”
他笑:“在这里就在这里,这里好,马路宽,出门就是高楼大厦,商场啥都有。你过得好,我就高兴。只是我没门路,钱你先拿着走走门路试试,不够我再想办法。”
她的眼神就开始湿润。
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篱笆旁的扁豆花开得正好。她伸手去摘的时候,看到一条大虫就在枝蔓上。
她吓得不敢动,看着它爬到手背上。
他从她身边走过,不屑地拿手抓起虫,甩在地上,再踩两脚,然后跑掉了。
她看过他的手,上面都是大大小小的茧子,还有因为打渔受的伤。冬天海风吹过来的时候,她想应该像刀割一样疼吧。
她说:“我要留这里了,就回不去了。”
他笑笑:“想回去啥时候都行。趁着年轻多扑腾。我没好好读书,但是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送他上火车的时候,她站在窗外终于和他说:“哥,我想好了,不留这里了。我还是想回家,家里有小妹。我知道县城的学校也不好进,你回去帮我看看乡里行不行女人有唇珠代表什么,乡里不行,村里的也行。”
他恨不得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他的眼里都是光,他激动地说:“乡小学,没问题!我找人,你等我好消息!”
她把卡塞回给他,他又塞给她:“你拿着,再想想。要是想留下,就好好想办法,小妹有我,别怕。咱们两边跑着。”
火车开了,她手里握着那张银行卡,心里沉甸甸的。
虽然经历了许多,可是有一种东西一直在她身边悄然生长,是爱情,亦是幸福。
妈妈说,这一生我们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时候眼睛都看花了。
如何判断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和他一起后,你有没有成为更好的自己。
如果和他一起,你变得有追求,有理想,更充实,更幸福,对生活更积极。那我们为什么要反对?如果没有,我们又为什么要赞同?
我重重点头。
爸爸那晚没回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爸爸还是没回来。
我心里充满了懊悔。
小姨来电话时,我哽咽着说:“我真怕爸爸对我失望,不再理我。”
小姨笑了:“他一定也在自我反省。姐夫虽然没文化,可确实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你妈回到家乡曾想过要回你姥爷的赔偿款和土地,为这个还咨询了律师。当时的赔偿款已经变成了你大姥爷家青砖绿瓦的大房子,和两个儿子的彩礼、结婚费用。他们根本无力偿还。也是你爸爸说,算了,如果你姥爷地下有知,为了钱让亲人鸡犬不宁,他也会不开心的。最后协商各退一步,只要回了属于咱们的土地。他对外人尚且如此宽容,何况是你。你是得道歉,我们只是希望你的未来可以更精彩一点,起点更高点,你足够好,才配遇到更好的人。”
那晚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数着时针等爸爸回来,妈妈坐在屋里批改作业。
院子里的蝈蝈叫得起劲,纺织娘时不时撞上院子里的壁灯。
我终于听到爸爸的车响,由远及近。
我穿着拖鞋奔了出去,一下扑到他身上。
他也抱着我,嘴里喊着:“我身上都是鱼腥味,刚交了鱼,你不是最烦这个味么?”
我说:“那天,我真的对不起,爸爸。”
他笑得爽朗:“你妈批评过我了,说我方式方法不对。你爸就是个大老粗,确实不会说话。这事交给妈妈管了,我就一句话,学习不能丢,我吃了没文化的亏,你不能再吃。要爱惜自己,你是女孩,谁要欺负你,爸爸是要拼命的。”
我吸吸鼻子,说:“我明白了。”
我回过头,妈妈正站在门前,笑盈盈地看着我们。
天边月色正好,看着这样的爸爸和妈妈,想着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我的心被暖得像一只火炉。
其实平凡坚守的幸福最最不易,我们都要珍惜。就像妈妈说的,人间烟火色,最抚凡人心。
再读一篇她的故事▼
可爱的你,点个“在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