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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柿不才
读研期间，我曾一度纠结毕业后该去大城市闯一闯，还是回到家乡那座经济还不错的小城。我所学专业的就业地点集中在一南一北两个大城市——都离家很远。家人劝说我回去：房子车子都已齐备，工作也不用愁。男友是在同乡会上认识的，他是独子，也早早决定了要回家发展。多方因素作用下，我回乡了。
我在外求学多年，回到老家，感觉熟悉又陌生。按照父母安排，我去事业单位安安稳稳做了一份钱普事小离家近的工作，又顺利结了婚。虽然另有婚房，但为了方便上班，我们和公婆住在一起。小城市住房条件宽裕，两代人基本在各自的楼层活动，自由度很大。因为不用买房，几乎所有收入都是可支配的。我以前比较宅，而丈夫喜欢逛街，我尝试着跟着他吃吃买买，竟也十分惬意。总之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可谓轻松。
《三十而已》剧照
似乎唯一的缺憾是结婚两年了，没有孩子。那时候我们年轻贪玩，还没有在意到要孩子的事。而且我自认身体健康，周期规律，要孩子不过是水到渠成。
直到有一天晚饭后，我跟婆婆闲坐聊天，她突然问我：“你上次例假什么时候来的啊？”这个问题让我颇为惊讶，但还是回答了。婆婆说：“那时间正合适啊，你还记得前两天来我们家的玲玲吗，你得叫玲姐。你明天去找下她，我跟她说好了，让她带你去做个B超，你们年纪也不小啦”。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婆婆想要孙子了。这个玲姐，是小城最好的医院的一位护士。而我的婆婆，是当地医疗系统一位颇有名望的专家型领导。鉴于婆婆的专业性，关于身体的问题，我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第二天，我懵懵懂懂地跟着玲姐走进了B超室。B超医生用仪器划来划去，笑眯眯地说：“卵泡又大又圆，放心啦”。
“放心”了半年后，我的肚子仍然毫无动静。婆婆妈妈都明里暗里催促了，我和丈夫也开始查阅资料，正式启动了针对不孕不育的检查。
《幸福还会来敲门》剧照
由于男性在生育方面的单一作用和简单构造，不孕不育的第一步应该是检查男方。不过，化验精子得到正常的结论后，丈夫的不育嫌疑就被排除了。后续一大堆的工作，都落到了我的头上。
检查包括但不限于妇科方面：月经情况，卵巢、子宫、输卵管情况；内分泌方面：性激素水平；免疫方面，有没有生殖方面的阳性抗体等等。
几轮检查下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通俗来讲：种子是好的，土地是好的，房子是好的，道路也是通畅的。
为了进一步了解排卵情况，并且增加受孕率，医生安排我定期进行排卵监测：也就是在B超下查看卵泡是否正常增大，最后是否正常破裂并排出。医生会根据B超情况告知什么时候需要同房，甚至精确到早上还是晚上。于是连续几个月，我生理期结束后就每天往医院跑。总因为不是理由的理由请假，领导同事脸色不太好看，我心里也惭愧难受。
医生护士都是婆婆的熟人，每天去跟“某哥某姐某叔某姨”讲述自己的夫妻生活，并接受关于此的建议，是件挺羞耻又有道德压力的事。我不断审视自己过往和当今，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利于怀孕的事。经常早上我检查完还没有来得及跟婆婆汇报，晚上婆婆回家就说“今晚和X医生吃饭，跟我说你的情况了，这几天要多安排功课”。
《拥抱星星》剧照
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怀疑面对自己这个难治的“病人”，接诊的医生也是有些压力的。总之尽管没有发现明确影响怀孕的因素，我仍在会在每次看诊后，遵医嘱捧回大量的保健类药物，什么素什么钙什么醇，每天五颜六色的颗粒吃一大堆。婆婆或者妈妈还会经常给我炖点昂贵的补品。我不喜欢补品的腥味，但考虑价格和心意，每次都捏着鼻子喝下去。一个健康人，因为想要孩子，就会变成药罐子，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西医就诊无果后，婆婆又安排我转战中医战线。我又花了几个月，共看了三个中医。一个比一个老，一个比一个贵，而“我的土地仍然不长庄稼”（婆婆语）。
折腾了一年多，我收获了三本写满“不明原因不孕”的病历。同时，或许因为频繁请假就诊，或许因为婆婆的人脉关系，或许单纯因为结婚时间长了没有小孩，我还收获了越来越多的关心。亲戚、同事、朋友、同学，甚至小区清洁阿姨……人人都有要孩子的“好建议”。有关于求医问药的，有关于健身养生的，有关于吃的，有关于拜的……大家都是好意，但真的好有压力。
逃避的欲望，好像一阵风把我学生时代的愿望小火苗吹燃了，我的心又动摇起来。我尝试着跟丈夫沟通：“要不我们自立门户上午打了排卵针晚上同房，换个城市生活吧”。他很不理解，觉得我这种想法既不现实，又无必要。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有一天，婆婆忍不住对我说，“你们去人工助孕吧，你们李叔叔都给我打包票了。”李叔叔，就是生殖科主任。这一次，我低着头沉默了半天，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想”。
半年后，我离婚了。
至此，上述婆婆和丈夫前面都要加上一个“前”字。没有人理解我的决定。“不就是做试管吗？”他们说。可是，我早已受不了生活全部围绕要孩子展开，连夫妻生活都要听从安排，好像自己就是个生产工具。我想过自己的生活。
这之后，还是有很多热心阿姨姐姐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但经过之前轰轰烈烈的折腾，我已被牢牢打上“不孕离异妇女”的标签，所以被介绍的主要群体就是离异带娃的男士。在他们看来，带娃男和不孕女的结合，既解决他的问题，又解决她的问题，简直天作之合，促成此事功德无量。可是彼年才二十多岁的我，实在没做好思想准备当后妈。
我妈刚开始跟我一起声讨媒人，时间长了，有一次她指着相片上的男士试探地说“你看这个人还很帅气的，带的又是个女儿……”是的，在这里的二婚市场，似乎带女儿比带儿子更好出手。
《拥抱星星》剧照
听到这里，那个想法又浮现出来：“这个城市我待不下去了”。或许这个声音一直都在，只是被压抑了好几年。面对不孕的压力，我终于鼓起勇气，厚着脸皮联系曾经的导师和师兄师姐，了解现在我所学专业的行业情况，请求他们推荐工作。我曾经专业成绩很优秀，但实践经验缺乏，又离开好几年，我十分忐忑。
还算好运，我拿到了某一线城市一家还不错公司的offer。可是，父母反对我离开比反对我离婚还要强烈。而我已经从离婚事件中获得了斗争经验：态度温和，目标坚定。我心平气和地与他们讨论我的未来规划和他们的养老问题，终于获得父母或许是出于无奈的理解。我卖掉曾用心装饰过的代步车，揣着几万块的底气，来到了陌生的大城市。
大城市的生活过得平平淡淡。在大城市大公司工作和在小城市事业单位工作，对我来说原来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我曾经很讨厌工作上的“不务正业”：每天八成的时间都用来开会、写请示汇报、填表格。现在发现，全心全意从事业务工作只是我的想象，大多数的时间，仍然是跟客户对接、做PPT、开例会。增加的收入只能勉强覆盖房租，而更高的物价和更快的工作节奏让我再也不能过之前的悠闲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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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婚恋市场确实对我宽容了不少。同事姐姐们给我牵线的对象主要是单身适龄异性，毕竟三十好几还没结婚的男士也还蛮多的，我竟有年龄优势。婚史当然是扣分项，但是吧……就像这座城市最常见的一个场景：地铁门打开，人如潮水般涌出，谁又在乎谁的过去，而谁又没有过去呢。
我最终还是没有靠相亲解决个人问题。我在工作中接触到心动的人，抱着“咱也见识过男人”的豁出去心态，我平生第一次向异性表白。
我成功了。
在后面的约会中，我向他坦白之前的经历，他表示不介意。他说不是为了要孩子和我在一起，何况现代科技这么方法，想要孩子办法有一千种。
我之前就听说，有的夫妻双方都没问题，但就是怀不上孩子，或许是因为某种不为现代医学所知的隐蔽基因不合。两者离婚后分别再找，都各自很快有了孩子。我期待这样的圆满发生在我和前夫身上。
但现实很快打脸了。婚后的我好吃好喝，生活规律，跑步健身，期待好孕降临——想要孩子或许办法有一千种，可谁不想要最简单自然那种。一晃又是两年，我按捺不住了，找个周末拖着另一半直接去了以生殖科闻名的某医院。
医院的格局挺有意思：左边是产科——门庭冷落；右边是生殖科——门庭若市。鲜明的对比容易引发各种各样关于社会现实的联想。
当然，我后来又去了该医院无数次，才发现工作日两个科室的就诊人数并没有这样悬殊。原来怀孕是光明磊落的，受法律保护的，理论上完全可以在工作日大大方方地去产检。而怀不上孕则是隐秘晦涩的，难以启齿的，最好就是周末偷鸡摸狗地去。
《错放你的手》剧照
当我描述起自己“不明原因不孕”的经历，医生打断我：“你做过宫腹腔镜吗？做了宫腹腔镜还是没发现原因，才叫不明原因不孕！”
“哦！”不想知道的医学知识又增加了。
在重新做了基本的检查仍是一切正常后，我躺进手术室，接受了所谓“宫腹腔镜”检查。这实际是个有创的手术，其中腹腔镜需要在肚皮上打三个洞，然后伸镜子到宫腔和腹腔里看一看受孕环境。
结果出来，我看着“子宫内膜异位”的诊断，有点发怔。我知道这个病，有两个熟人得过。她们每个月经期痛得死去活来，走路都得别人扶。而从来不痛经的我，居然也得了子宫内膜异位症？
经医生解释才知道，我之所以不痛，是因为异位的位置不一样。总之这个毛病，很可能是影响生育的元凶，这次已经给我做了病灶清除和冲洗。我心想，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所在，解决了我多年的疑惑。对症手术，还不得刀到病除。
但我的期待又一次落空了。手术后一年是理论上的最佳受孕期，可是我这位被称呼为姨妈的亲戚还是每个月到访，准得仿佛“天行有常”。我灰头土脸地再次出现在医生办公室——人工助孕，没得选了。
三次人工授精均以失败告终，我终于还是走上了试管之路。原来大城市的“不一样”，也只是让我“死得明白”一点。
《大丈夫》剧照
为了不耽误工作，也为了保护隐私，我尽可能地选择周末和晚上去医院。但由于很多检查需要根据身体的周期安排，当我不得不在工作日白天去医院时，只能以小时为单位请年假。为了节省时间，我每次都蹲点上网抢医生号源，就诊日早上7点前赶到医院抽血，等到8点半医生上班，我的验血结果也刚好出来，可以无缝对接。遵医嘱拿药打针后，基本能在10点前赶回公司。
试管过程中有种针需要自己往肚皮上打，且最好每天在同一时间完成。第一针是在医院护士帮我打的：那是个上午。所以后面几天的上午，我都找各种借口溜进公司休息室，悄悄反锁掉门，争分夺秒解决这一针。有一次我刚把针头插进肚皮一毫米，就有男同事在外面敲门，惊出我一身冷汗。我咬着牙把剩下针推进去，等拔针出来，发现手都在颤抖。出来后面对男同事疑惑的眼神，我心虚地说：“我整理下衣服”。还好这段时间公司没有失窃，否则鬼鬼祟祟的我一定是重点怀疑对象。
试管过程中最痛苦的一步是取卵，我术后反应很大，痛的全身发抖。还好结果不错：配成了几枚高质量的胚胎。再后来，其中一个囊胚放到了我的子宫里。他安静地生根发芽，并顺利通过了所有的产检。9个月后，成为了我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他像多数普普通通的婴儿一样，三翻六坐八爬爬，一点一点地长大。而我，也在新手妈妈和职场女性的身份中，手忙脚乱地来回切换，日子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南方有乔木》剧照
这天，一个老家的朋友出差顺道来看我，提起前尘往事。我突然发现，因为忙着自己的生活，过往早就抛到脑后。等等，这个词，“自己的生活？”
有时候觉得，现在的我好像除了换了环境上午打了排卵针晚上同房，什么都没有变。因为性格使然，我还是打着普普通通的工，做一枚普普通通的螺丝钉。还是当了普普通通的妻子，还是只能通过人工的方式，才能成为一位普普通通的母亲。
可这次，我觉得，好像是自己的生活了。
排版：布雷克/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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